散记一 五色飞(拓跋菩萨篇)

五黄六月的时节南唐郡自然没有京都城郊山山黄叶飞的壮阔动人风景,却也少不了小家碧玉的翠绿前拥后簇,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这个距离离阳朝廷要腹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是远了点,可众权臣宦官都争先恐后接踵而至,南唐自亡国再开国,摇身一变成了南唐郡,便是水路横生人烟稀罕的要命地方,如今却成就了千门万户,就连皇座上那位都以一句“数不胜数南唐郡,香粉不染金缕衣”赞不绝口。

只是猫鼠同眠的荒唐事常有,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更有了。每每陛下临幸南唐郡,那必是海晏河清,皇帝毕竟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听闻过一些老来富贵的官员的荒诞行径,可看到他们一张张老脸笑迎又扭扭捏捏就好像公马瞥见了母马,那可都是开国时的功勋武臣吶,唇亡齿寒,皇帝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南唐先帝崇儒释,天下儒生就如过江之鲫,就连叫花子也剃光脑袋做起了酒肉和尚,好不快活。那时的南唐百姓哪个不会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哪家孩子不信手拈珠作耍?那户人家墙上没个如来送瘟图?就算贫无锥刀之末、穷无糙米揭锅,墙上也不许空荡荡的,只有家徒三壁没有家徒四壁,哪户若真四壁空荡荡必是邪祟转世,好比那南唐捕鱼郎刘生江,恃才放旷崇道之丹鼎术,赊了佛像后家徒四壁被车裂血流如注。正所谓上行下效,前后两个都是极端的人,当今离阳圣上不信魑魅魍魉草木鱼虫,就勒令不得被乱神鬼迷心窍,这一失宠,家徒三壁再变回家徒四壁,寺庙儒堂也就门可罗雀,至于本就零星的道庭,在朝廷眼里最多也就是只纸糊的过江龙罢了,又譬如那龙虎山做了牵线傀儡,武当山反而风水轮流转,可后者即便玄武当兴,也终究掰不过朝廷的手腕呐。

拓跋菩萨悄然盘坐于一山间塔刹已有月余,自拒北城后便做起鼠辈颠沛流离,如今不过伪境天象,出人意料的一路上不曾出现徐凤年劫杀,反倒是北莽女帝率先昭告八方“军神已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其中的是非扭曲还用得着琢磨吗?拓跋春隼劫后余生,自己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孑然一身逃至此餐云卧石,只为清修养神与天地共鸣,寸阴若岁日月跳丸,每日胎息一开一合已是月明星稀,南唐郡虽宜清修却处处溪流成群,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得此地有丝丝息壤。来时本以为是座荒废佛塔,可靠近了却又发现一片仙姑石像林饱经风尘,只是石胸不知被哪个好事之徒摸的依旧熠熠生光。

本已虚静的拓跋菩萨刹那开眼,头顶天地人三花也便烟消云散,起步轻落于塔后参天树顶,讪讪自语:“有两股不弱的内力纠缠奔塔而来,一股出自佛门,底子厚重大约是金刚之身,持杖;另一股则要弱许多,书生气太浓,却懂得审时度势借大江之力顺剑,竟有些剑仙风采,只是火候差了太多,看来安宁到此为止了,我这条丧家犬何日归草原?何日归草原啊!”

果不其然,一青一白自江畔而来,青衫和尚背缝“四幸”二字于岸边奔走,瞧着胖墩厚重却健步如飞,清瘦书生借江顺剑使出一记“浮云留”,数丈浪花随剑而来若流云停滞,霎时再静中求变直取胖和尚脑袋,却被胖和尚大口一张吸走水浪半数,又禅杖一当彻底化去浮云浪。书生没了大江借势欲再取江中水,却被和尚口吐方才吸入的浪潮击退数丈。

青衫和尚生出一阵愠色道:“呸!泥菩萨过江!华而不实的东西!怪不得江湖人称你们这些货色小肚鸡肠,你个白面道貌岸然竟如此心狠,刚才分明要取老子的命!你爷爷我只是心情好看你有些风度才留你至此,否则以你的功力真以为能和爷爷打上三十回合?回去读你的圣贤书玩泥巴去!爷爷本就是取回两禅寺的东西,你来阻拦我做甚?瞧你鸟样,儒生不是号称青出于蓝吗?怎么派你个二流货色来阻拦?难不成你个鬼祟是私出?”

四幸和尚的一语中的使得清瘦儒生似是被抓住了小尾巴,面红耳赤正色厉声道:“吾辈自不会任你取得鬼祟,先帝皇恩浩荡并重儒释,却不成想你佛门却出顿悟之说,若非渐悟顿悟呈南北二派,儒生这等镌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诗骚的浩然正气如何能遭受此等无妄之灾?君子成道必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读百书协君王安天下,岂是你这等酒肉和尚能比之?若非如此,怎会有登徒子剃发为僧?儒生才为国之正道,才乃国之粮也!”

四幸和尚闻声破口大骂:“哼!你等儒生只会巧舌如簧!净是些笼中雀,问东扯西装聋作哑,指望从来指望不上,倒是个无底洞永远都想要好处,自以为是觉得理所当然,出工不出力奸懒馋滑。都是些杵球,真他娘的矫情,可恨!你是否为天下百姓谋利?乞丐入佛门虽荒唐却能安于一处不行盗窃之事,百姓亦安贫乐道有所信。若是让你等信口雌黄的小儿一派当道,天下只会饿死更多人!无妄之灾?当初陛下三令五申的可是天下派别,如何成了儒释二派?你不过涉世浅薄自以为儒家能一家独大,可陛下只会让皇室如日中天,当初我两禅寺的释迦牟尼像,竟被活生生碎去头颅送往皇宫,当真是羞辱!正是你等儒生阿世趋俗的诡计!最后落得个聪明反被聪明误!”

书生还欲饶舌,却被和尚一指点出,此指名曰泡影指,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之说,看似绵软无力却蕴含勃勃生机,书生自然不敢小觑,便挥剑挡之,只是剑气未出剑已折断,几个泡影间白玉剑身碎作粉末。

四幸腕上佛珠流溢金光,洪声嘹亮:“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随即一掌携浪卷与罡风轰去,掌息过处皆是璀璨金茫,只听得轰隆隆黄钟大吕声,清瘦书生被轰退百丈坠至大江对岸鲜血涌吐,二人都心知肚明和尚仍旧是慈悲留了手,那持剑书生剑折力竭自然已无力跨江,面子都给到这份上,再不退那就是儒生榆木脑袋不知趣了。

拓跋菩萨在参天树顶一心洞若观火,浑然不觉山间塔刹有一中年已矗立许久,再回过神相当诧异,以自己昔日陆地天人境的敏锐竟丝毫未知,那人那眉眼色咪咪面目可憎的怎么看都像个登徒子,只是一身道袍还算出尘,那人倒也不吝啬自己的脸面,直接咧嘴笑了笑,眼中金芒转瞬即逝使人猝不及防,最后望透般轻声道:“原来是天人大长生,可惜了。”

四幸和尚率先看到毫无遮蔽的道士,顺着那视线拓跋菩萨自然也就逃不出法眼。拓跋菩萨本无意卷入其中,寻思着就算那和尚蛮不讲理二人对峙也是五五开,和尚大金刚境底子厚,自己虽伪境,却是实打实在草原上杀出来的庄稼汉子,手段不计其数,二者谁也奈何不了谁。

几人鸦雀无声对峙时,道士自塔刹翩然落地,一副事不关己的闲散神情,起先是在塔前的石仙姑群像里挨个摸了个遍,最后还自言自语说“涨了二两肉”之类的疯话,等心满意足了才对二人笑笑,“贫道自知塔下镇五色舍利子,实不相瞒贫道十年前便知晓此事,只是自以为道法自然,岂能悄然夺走他人气运?故十年间每至此一回便立一尊石仙姑,如今已有九九八十一尊,恰算到第八十一次会有一和尚前来,如今不就如约而至?只是天机难测,未曾料南唐郡竟还有萍水相逢的北莽汉子。”

不等拓跋菩萨开口,四幸和尚率先紧握禅杖,周遭散发一股内力惹得江浪澎湃躁动,双眼通红道:“你一介道人如何要舍利子?五色舍利已是上乘仙品,此前仅仅佛经中存著录,如今现世必惹来天地异象江湖动荡,保不准皇帝都垂涎三尺,我等才将其镇于南唐郡,这本就是我两禅寺高僧坐化,如何拱手相让?况我等只做供奉不做他用,阁下还是要明白这其中是非曲折的,五色舍利乃吾师所化,吾师即吾父!”

这话若是让方才儒生听到岂不要骂和尚欺软怕硬?拓跋菩萨本以为二人要大打出手,不成想这和尚看道士气息难测竟动之以情起来。

道士摸摸下巴道:“贫道早些年渴望入仙时确有意丹解,吞舍利可谓别出心裁,可丹解入仙毕竟是落了下乘,如今以贫道之力足以举形升虚,只是闲来无事卜了卦,贫道若飞升需带走不应留在人间之物,五色舍利已然是仙品,便是违背了天道,贫道听闻佛门讲求轮回,而我道门却也应允承负,顺应天道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我道门虽未如日中天却不曾遭受无妄之灾正是这般道理。”

此时江对岸的儒生竟欲死皮赖脸竭力过江,丝毫不给对岸几人饶舌的闲工夫,不料道士望眼欲穿般眉心闪现一道金色道教祖庭印记,发丝神奇悬飘半空,同时身体向天门而去,拓跋菩萨本未闻什么黄钟大吕,却震得经脉震荡,口目晕眩七窍溢血跪地,只听闻传音一句“既是气运不复,贫道便助你破去伪境,来日便是天象,最多一年,陆地神仙”,四幸和尚亦无力阻拦,又忆起师傅保护的那个“吃肉糜的怪物”已经这般年岁而多了几分泫然欲泣。

过江书生依旧欲借大江流势而来,道士眉心印记愈发璀璨夺目,天空霎时黯然仅一束光,滚滚大江停滞不前几许,再呈倒流之势甩飞书生,倒流的江水滚出河道聚水成水墙,再无人能近道士半步,塔前九九八十一尊石仙姑被连根拔起呈九九八十一星辰,一颗五色舍利冲破塔关安然躺在道士手掌心,顿时天地流溢青黄赤白黑五色奇光,流云凝聚抽搐,天门巨变呈开之势,金光自上而下散落又有紫气东来。

一袭道袍手攒五色流光飞升入天门。

仅是片刻天空复晴,水墙崩塌归于河道,依旧滚滚东流,八十一尊石仙姑七零八落砸下却都是恰好避开了拓跋菩萨等人,待九九八十一尊石仙姑全部随意跌落,江对岸的书生不由愕然失色,九九八十一尊石仙姑堆积如山恰是堆成了佛头状,而那佛头眉眼恰是被朝廷敲碎的那颗两禅寺释迦头。

此时终于闻声而来许多后知后觉的江湖人,不乏有议论纷纷的,四幸都置若罔闻,随手将禅杖丢给未回过神的拓跋菩萨,跪倒佛前失声痛哭许久。

“待我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