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洪水肆虐

六三年八月二日至十日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瓢泼大雨,街上的积水半米多深,开始人们从街上挖土,用土筑高门槛,很快水把土冲跑了,于是用木板、麻袋堆在屋门口,仍然无济于事,水哗哗地往屋里灌。清漳河决堤引发滔天洪水,汹涌的洪水裹挟着泥沙、碎石排山一般向村庄压来,人们惊慌失措地跑到街上,站在高坡上,攀到树上,爬到房顶上。母亲战战兢兢站在街边,被一位邻居托起来,冲着房上喊:“把她拽上去!”有两个人把母亲拽上房顶。那房子是砖石结构,石灰煤滓捶打的房顶,房子比较坚固,相对安全。如注的大雨不停地下着,水蒙蒙,雨蒙蒙,汪洋一片。一些老房子、土胚房子被水泡塌了,被洪水冲倒了,只听见远处“轰隆隆”,近处“卡嚓嚓”房倒屋塌的声音。忽然一个大浪劈来,近处的一个房子轰然坍塌,房顶上站着的人“呼噜呼噜”落入水里,叫喊声、呼救声一片。母亲见状大声地喊:“游到这儿来!”有人说:“你喊什么喊?这房子上人多了,会把房子压塌!”母亲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喊:“这儿有个铁梯子,爬上来!”有一个男人游到梯子旁,爬上梯子,双手举着孩子,母亲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劲,一把手把孩子拽到房顶上。男人爬下梯子,站在水里大声喊:“到这来!这有一个铁梯子!”有两个人搀着一个老太游过来,又有几个妇女游过来,那人把他们拉起来,托上房顶,然后游向别处救人去了。

洪水退去,雨没有停,没有闪电,没有雷鸣,没有狂风,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太阳偶尔露个脸,每天人们最关心的是天气预报,姥姥准时打开广播喇叭,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老天睁开眼,睁开眼吧,救救我们芸芸众生吧!”人们盼着播报晴天的消息,可是消息大多不准确,居民编顺口溜:气象站,废品站……那年月科学技术落后,难为了气象站的工作人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大雨摧毁市里不少房子,姥姥的房子后墙倒了,那墙里生外熟两层皮,就是墙的外层是一竖砖,里层是土坯,土坯自己出力气拓的,不花钱。我们家的房子太老旧,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东山墙倒了一半,房顶塌了三分之一。

姥姥捎信叫来娘家三个侄子,商量修房子事宜。母亲说:“先修城里的房子吧,房顶上蒙着一块苫布,随时可能坍塌,儿子媳妇和六个孩子住在里面有危险。”姥姥的侄子说:“我们疼姑姑,你也住在这儿,先给姑姑修好房子,先考虑你娘俩的安全吧。”母亲说:“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关系,就怕雨再没完没了地下起来,下雨天房顶没有办法修。这儿就我们娘俩,房顶没问题,塌不下来,后墙堵上一块毡布就行,娘俩好凑合。”姥姥的二侄子说:“你不为自己安全考虑,倒惦记着儿子、孙子。真是的!”姥姥的三个侄子是来“抢险”的,险情就在眼前不让干,指派到别处去。三个人坐着不动。姥姥知道母亲的心思和脾气。自从母亲嫁入李家,她心理天平失衡,没了自己,啥时候都先想丈夫、儿子、孙子、媳妇、闺女。先到城里修房子姥姥怕侄子不乐意,打圆场说:“论亲还是娘家人,姑姑和表姐一样亲啊,先去表姐家把房子修好,一大家子人就安全了,你表姐放心,我也放心,母女连心呀。一人犒劳一碗水,喝完就去吧。”姥姥连哄带劝,三个人同意先修理哥哥嫂子住的房子。

水灾之后北城街一些人家的房子全塌了,无处容身,附近一所中学把大礼堂腾空打扫干净,让难民住进去。大礼堂成了“集体宿舍”,先后搬进来三十几户人家,大约一百多口人。没有人组织,一家一户扛着铺盖卷,拿着苇席、竹席、油布,到礼堂挨着墙根打地铺,一户和一户之间自觉地留出一米宽的走道。四面墙根都打满地铺,后来的人在礼堂中间一溜排开,从礼堂后门口到舞台五十米长,直溜溜两排地铺,留出直溜溜两条走道。大难临头,人们其言也善其行也善,没人组织,集体观念公益心很强。

在大礼堂住着男女老少,老的有八十多岁,小的有吃奶的婴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一些居民用四根竹竿插在自家地铺四个角,四面搭上床单子,就像没有顶棚的蚊帐一样,算个遮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百多口人的集体宿舍,晚上没有人大声说话,怕影响别人,互相照应。大家规规矩矩,没有出现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没有出现任何一件有伤风化的事儿。那种氛围,那个气场,没有人敢有半点造次,大难面前人们的精神被净化了,操行升华了。

靠礼堂门边地铺住着三个人,七十多岁的老翁、瞎老伴和他们的女儿。一天半夜老翁突然肚子痛,老伴认为他受凉了,女儿伺候他喝一杯热水,过了一个小时,老翁痛得满身冒汗,疼痛难忍**起来,惊动了周围的人。几个人马上穿上衣服,围拢过去,关切地询问情况。其中有一位年轻医生判断可能是肠穿孔。他不容置疑地说:“马上送医院!”女儿说:“人痛成这样,又半夜三更,怎么往医院送呀?”医生说:“耽误时间,会有生命危险。”一个男士说:“我是蹬三轮的,我拉他!”医生和几个男士急急忙忙跟在三轮后面一溜小跑朝医院奔去。

到医院直接把病人送到急诊室,值班医生一看果断地说:“马上手术!”然后冲着几个人问:“你们谁是家属?”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没有人吱声,老翁的女儿还没有到场。原因是瞎老娘拽着女儿的胳膊不撒,非要跟她一块去医院,说:“我要看着老头子,他可别死了。”闺女说:“你能看得见吗?”老太说:“我能听得见,他一举一动,连呼吸我都能知道。”闺女拗不过,只好搀扶瞎老娘步履蹒跚地向医院走去。

“集体宿舍”的室友们焦急地等待着,老翁呼吸渐渐微弱,医生急迫地问:“你们是患者什么人?谁签字?”回答:“室友。”医生好生纳闷:什么室友?这宿舍怎么男女老少都有?医生顾不得多想,他明白拖延一分钟意味着什么。又焦灼地问:“患者家属来了吗?”一片沉寂没有回应。值班医生左右为难:不马上手术患者定死无疑,马上手术没有家属签字违反医院规定。“我签字!”一句话打破沉寂,说话的是“室友医生”。老人马上被推上手术台,手术并不顺利,打开腹腔,看到满腔污物和鲜血。“室友医生”马上到急诊室门外,组织室友们准备输血。他们紧张地等候着,两个小时后,医生疲惫地从手术室走出来,在门外焦急等待的“室友”一下子围了上去,老人的女儿带着哭腔问:“我爹他?”医生点点头。医生助理走过来说:“如果晚五分钟手术,病人就没有救了。留下两个人,其他人回去吧。”“室友”们争着要留下来,“室友医生”说:“我是医生,我留下来更合适。”

住院期间,医护人员告诉老人,那些素昧平生的人怎样在半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他送到医院,“室友医生”怎样冒着风险在手术单上签字。“室友”们争先恐后要留下来照顾他,最后室友医生留下护理他,直到术后老人苏醒过来。

老人逢人便说:“遍地是好人哪!室友们半夜三更跑步把我送到医院,多亏大夫们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及时抢救。家属还没有到场,室友医生签字,那担着责任呐!医生冒着风险给我做了手术,救了我的命啊!要搁在家,谁送我去医院?躺在三轮车上?门都没有!磨蹭到医院早断气啦。”

老人住院期间,“室友医生”有时去看望,偶尔与陪护老人的女儿聊两句,女儿怀着感激的心情,送“室友医生”走出病房门,后来送到走廊,再后来站在走廊上,盼着与“室友医生”不期而遇。老人的女儿从对医生感激、感恩、感谢,到佩服、尊敬、爱慕。后来演绎一场“倒追”的喜剧。

老人出院后,先到中学大礼堂看看,避难的“室友”们都搬走了,大礼堂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在礼堂来回走了几圈,回忆一百多口人和谐地住在一起的情形,几十户人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是缘分呀。他回味悠长地说:“忘不了‘集体宿舍’,忘不了和睦的大家庭,忘不了不知姓名的‘室友’,忘不了洪水无情人有情的六三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