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抵制日货

十一抵制日货

老百姓恨日本鬼子,怕日本鬼子。可是,藏着躲着也不是回事儿,总得干活吃饭。于是有些人陆续到田间地头侍弄庄稼,有些人回工厂、商店上班。父亲也回到城里打理生意。城里几乎家家关门闭户,能不买的就不买,商店生意萧条。但是日本人经常“光顾”,拿东西不给钱,明抢。商家个个赔本经营,苦不堪言。众同行推举父亲带头,找当地国民党政府,寻求保护。父亲知识多,人缘好,他联系一些商户找到政府,他们答应找日本人“交涉”,商人三番五次找,回答:“再交涉交涉。”

父亲和同行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商量对策。有一天傍晚,他们正在我家商议如何收买挟制日本翻译,少“光顾”或者不“光顾”这一带商家。忽然听到“砰砰”的砸门声。他们迅速地分坐在三张麻将桌前,佯装在打麻将。父亲前去开门,两个日本人,其中一个人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另外一个人腰间佩带一支手枪,还有一个瘦小的翻译跟在旁边。父亲刚要搭话,带手枪的日本人劈脸扇父亲一个大耳光。翻译说:“你怎么磨磨蹭蹭才来开门?”不容分说,三个人横闯进来,气呼呼向上房走去。上房里的人若无其事地打着麻将。日本人搜查一遍,恶狠狠地扫视着众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翻译说:“明天照相,办良民证,统统不许开业。”说完转身到其他房间继续搜查,结果一无所获。然后他们又哔里啪啦砸坏几扇窗户,耀武扬威地走了。父亲遭受欺辱,非常气愤。在座的同行们也是又恨又恼。父亲说:“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我们县城民风淳朴,百姓勤劳本分,侵略者给我们办什么良民证?这是进一步奴化。明天咱们照常营业,拒不照相。弟兄们以为如何?”众同行一致赞同。父亲向大家拱手说:“有劳各位,连夜转告各个商店同仁们。”话毕大家马上分头行动。

第二天,维持会召集成年男人照相,商人全没到场。商人都是有钱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百姓穷得叮当响,拿钱照相,谁愿意?何况有钱人还不照?于是到场的人慢慢都溜走了。这一天照相的事没弄成,日本人碰了软钉子。

维持会是为国民党政府当差,为日本人办事,“维持”(统治)老百姓的。维持会会长名叫王源,小职员出身,为人圆滑,心眼不错,会长的帽子是强加给他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勉强敷衍。关于照相、良民证的事,王源想:“照相要一元钱,这可是老百姓一家人几天的饭食钱。老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去那儿弄一元钱?再说,良民证是什么?是给奴隶脖子上再挂个牌子。我给日本人当鞭子,抽打自己的同胞?不干。”第三天王源自己吃了巴豆,拉稀不止,裤子都提不起来。称病请假。照相的事暂时放一边。

十二乡下苦度

母亲带着孩子们在乡下过得很艰苦,吃水、烧柴是问题。每天早上母亲要走三里地去挑水,井水深,井绳长,在辘轳上绕很多圈,桶里的水提到井面时还剩半桶,只好再打一次,四次才够一挑。母亲一双小脚,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走在低洼不平的土路上.。回家放下水挑,赶快做饭,六个孩子还等着吃食呢。有一次母亲挑水,快到家门口时脚下一滑,摔倒了。孩子们看见:母亲浑身泥水,膝盖处的裤子破了,浸着血。母亲回房换了衣服又挑起桶,孩子们劝说:“娘,别去挑水了。”一直撵到大门口,母亲脸上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说:“没事,一会儿就回来。”

第二天母亲起床去挑水,发现一个水桶不见了,又发现两个大孩子没在家,她急忙出门去找,心里忐忑不安:“路远、井深、人稀少,孩子会有闪失吗?”正想着,看见两个孩子抬着一桶水摇摇晃晃从远处走来。母亲急忙迎上去,看见他们满头大汗鞋也湿了,心痛地说:“那么深的井,出危险怎么办?”一个回答:“我摇辘轳”,另一个说:“我在后面拽着他的衣服保护,我们摇了三次辘轳兑满一桶水。”母亲叮咛:“千万不要再去挑水。”

乡下用灶火做饭,烧柴禾。母亲经常带着两个大孩子到野外检枯树枝,到地里拾庄户人偶尔掉在地上的秫秸。有一次,他们拾了不少的柴禾,手臂上被荆棘划了一道道的血印。他们扛不动那么大捆柴禾,拽着绳子吃力地在土路上拖着,走走歇歇。太阳落山,天渐渐黑了。这时碰巧有一位同村人路过,他五十来岁,名叫有福,他看见他们实在费力,便主动帮忙将柴禾背回家。过了几天,有福给送来一捆柴,聊天时母亲得知他老两口,没有儿女,全靠一亩半碱地,生活贫困,便给他一元钱,人家执意不收。母亲说:“你费力费时检柴砍柴不容易,你帮了我们大忙,希望你以后还给送柴。你不收钱,我们就不能收你的柴。”有福接过钱。后来他隔三差五给送柴,挑水,母亲也经常不断地给他点钱。

十三惩治腐败

日本人从这个小城市撤走了,惶恐不安的人们长长舒了口气。一日晚上,父亲的朋友约他去金正剧院看戏。剧院不大,有一个低矮的戏台,台下前三排有长条桌子,后面只有凳子没有桌子。他们进了剧院,戏已经开场。台上有一个坤角正在弹唱。坤角扮相好,弹唱委婉动听。台下有三十几名观众。父亲看得饶有兴趣。戏唱了一出,中场休息,戏班子的伙计端着一个托盘,走到每位面前,点头施礼说:“请赏光。”观众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放到托盘里。

观众稍微活动一会儿,休息过后继续演出。这时有几个打扮得妖冶的年轻女子从戏院旁门进来。她们散开坐到观众中间,台上演员卖力地唱,念,做,打,台下妖冶的女人放浪地扯扯拉拉,实在有伤风化。父亲看了很厌恶,他让人把戏班子头儿叫来,头儿诉苦道:“我们是外地的戏班子,刚到本地演出几天,每次戏刚刚演了一半,一些窑姐溜进来。她们就住在剧院旁边的胡同里。有的观众被拉走了,有的被吓跑了。我们找过治安队,没人管。听说前几个戏班子也没唱几天,只好卷摊子走人。”父亲说:“你要指定专人严格把门,无票一律不得入内。坚持演下去,治安会整顿的。”话毕,他面带愠色大步走出戏场。

第二天父亲邀请几位在政府做事的朋友,在新华饭庄吃饭,意在商讨怎么治理社会混乱,遏止世风日下腐败堕落的现象。当父亲提及这些时,大家马上来了情绪。他们激烈抨击时弊,抨击当局腐败无能,抨击社会上黄、毒、赌泛滥。席间父亲慷慨陈词:“从中央到地方有些官员喊着‘清正廉洁,治国治邦’的口号,却干着中饱私囊的勾当。喊着‘整顿秩序,维护治安’的口号,却不见有效的治理行动。各位仁兄晚上去咱市里大街小巷转一转,看看店门口挂着一盏盏黄灯笼的大烟馆,看看昏暗灯光下吞云吐雾的大烟鬼子;看看门口挂着一盏盏红灯笼的妓院窑子,看看贪官污吏各色嫖客失魂落魄放浪形骸;看看门口贴着一个大《财》字的赌场,看看吆五喝六,赢的发疯.,输的红眼的赌徒们,他们还记得国与家吗?社会毒瘤不割除,国家何时强大?我们要当一辈子亡国奴吗?诸位仁兄,咱们不能枉为志士仁人,七尺男儿,要为社会为百姓做点实事。你们在政府部门供职,手中握有大大小小的权利,为惩治黄、毒、赌,为净化这方土地,各位仁兄当献策出力。”朋友们纷纷响应,发表意见、建议、措施,出谋划策。最后商量,这次行动一定果断迅速,不给走后门说情的机会。

五天后,大烟馆的门被封了,赌场被抓了,妓院关门了。各种刑事案件少了,社会上一时清净许多。

自从治安大整顿,金正剧院的戏班子越唱越火。剧院老板收入增加。后来剧院整修,换一幅大匾额。老板经人介绍找到父亲,知道他的书法在这个城市里数一数二。父亲推辞不过,重新题写金正剧院四个字。金正剧院是我市最早的剧院。

日本人一走,父母决定搬回城里。一日,父亲套一辆马车,带一些礼物,接母亲和孩子们回城,同时看望乡下的远亲以及帮助过我们的街坊。父亲拎着东西到有福家时,看到他在炕上**,一问才知道,他前一天在一棵枯树上砍柴,树枝突然折断,他摔下来,腿骨折。父亲赶忙跟车夫一起把他送到医院,诊治后拿了些药,把他送回家,给他们留些钱,叮嘱有福老伴:“好好照顾,不要急着下地,有困难去城里找我。”村里的人说:“有福这回可有福了,遇到了这么厚道善良的人。”

十四呕心沥血

母亲仍然忙碌,也为哥哥经常生病发愁。哥哥免疫力低下,感冒发烧,哮喘厌食。虽然四处求医,但收效甚微。一次偶然有人介绍一个偏方,说:“偏方能治铭的病,不妨试一试。”偏方是;将鸡内金和蛆,洗净焙干磨碎,每日开水冲服两次,需服用半年。

中药店本来有卖鸡内金的,可是母亲要绝对按照偏方去做,隔两三天就去烧鸡店买新鲜的鸡下水,回来把鸡胃(鸡内金)洗干净焙干。偏方中特别指出要用茅坑里生的蛆。这东西没卖的,母亲自己去茅厕捞。

过去城市的茅厕是用砖头垒墙,露天。面积有两三平米,中间是埋在土里的一口缸,缸口上搭两块石板就是茅坑。

夏天厕所里苍蝇很多,苍蝇在粪便上滋生蛹蛆。天气越炎热繁殖越快。母亲往往在午饭后,拎着小桶拿着笊篱去茅厕,看着茅坑里蠕动的白蛆,母亲小心地下笊篱,耐心地一下下地捞。太阳当头火辣辣地晒着,绿头苍蝇在身上飞来飞去,粪便臭烘烘的。母亲头上的汗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落,衣衫湿透了。她恶心呕吐,一阵一阵头晕目眩。可是想到儿子的病,想到蛆是治病的药,能治病就是宝。她忘掉了身处何地,无暇顾及周围的一切,眼睛盯着蠕动的白蛆,捞,捞。

为了多备些冬天使用,她也到邻居家的茅坑捞。邻居为她无私忘我的精神感动。为她不是亲娘胜过亲娘的行为感动。也许是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偏方真的管用,哥哥的病半年后渐渐好了。

在母亲尽心调养下,哥哥身体慢慢健壮起来。个子长高许多,肤色由黄变白,大眼睛炯炯有神,一扫病容,成为一个英俊少年。亲戚都说:“这孩子的命是亲娘生的,后娘养的。”

大姐英十七岁,已到婚嫁的年龄。她身高一米七五,个子高,对象不好找。媒人介绍几位,都因身高不般配没成。后来介绍城东的一家,家境一般,弟兄三人,这人排行老二。老实本分,长相不错,高高的个子,与大姐的身高长相般配。父母和大姐商量同意订亲。母亲一心要给大女儿置办上好的嫁妆,以弥补男方家景不济。母亲为大姐采买的嫁妆一应俱全。所有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绣着栩栩如生的花鸟。母亲累的瘦了一圈。大姐结婚那天,送嫁妆的队伍浩浩荡荡,煞是风光。大姐婚后,每逢过年过节,母亲总要送钱送物接济她。

哥哥十五岁时就不断有媒人上门提亲,父母经过筛选,跟哥哥商量后与阎家定亲。嫂子比哥哥大两岁,哥哥的婚服是母亲精心裁剪缝制,送给新媳妇上轿的凤冠霞披更是母亲独特设计描绘刺绣。新郎新娘的婚服吸引了宾朋,纷纷赞叹:“衣服合身时尚,绣的花鸟活灵活现。”婚礼热热闹闹举行了。

母亲二十几岁就当上婆婆。她知道多一重身份,多一重责任,多几分矛盾。母亲深受封建礼教的伤害,深知做媳妇的难处,她决心要做一个开明宽容慈祥的婆婆。从媳妇进门第一天直到母亲去世,婆媳几十年,没有红过脸,没有拌过嘴。婆婆体贴关爱媳妇,媳妇孝顺尊重婆婆。她俩之间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被乡邻传诵。

嫂嫂娘家是开粮行的,也是大户人家。她父亲有两房太太,且姊妹兄弟众多,家里矛盾多,是非多,变故多。她家的买卖从本土做到北京,起起落落。两次遭土匪绑票。嫂嫂在纷争的环境中长大,懂事早,成熟早,善于化解矛盾。虽然长相一般,但脑子聪明,教养良好。

刚到婆家,嫂嫂面对年龄相差不多的五个小姑,相处中难免有磕碰。小姑们常到她房间玩耍,摆弄她的东西。有一次,四姐拿着嫂嫂的玉镯把玩,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碎了,四姐不知所措,哭起来。几个姐姐跑去看,一会儿就吵起来。四个小姑一条战线,嫂子并没有说什么,感觉委屈,且寡不敌众。母亲听到吵闹声,急忙走到嫂子房间,看到五个人怒目相视,母亲赶忙把四个女儿劝走,又安慰嫂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以后给你买副更好的”。过了几天,母亲在首饰店买了一副漂亮的玉镯送给嫂子。

五姐五岁时,母亲生了第二个孩子,一看又是女孩,取名满,意思是女孩子太多了。这个女孩子就是我。次年嫂子生了一个男孩,全家非常高兴,取名金锁,自然是金子一样珍贵。我父亲升级为爷爷,每日回家满面笑容,全家都高兴。

母亲的教育方法因人而异,因势利导,处理家务矛盾入情入理,让人心服口服。母亲经常给女儿们讲“小姑贤”的故事。背过身又跟媳妇讲“嫂嫂比母”的道理。母亲比嫂子大七岁,比哥哥大九岁,按年龄她像个大姐姐,按角色她是继母,按爱心奉献做到了全心竭力。母亲想方设法,让家庭锅碗瓢勺交响曲,奏出和谐的乐章。

十五地下抗日

那时候我们这一带有日本人的势力,有国民党的统治,有八路军游击队活动。明争暗斗,时有小规模战事,枪声硝烟不断。经济萧条,买卖难做,商店赊账很多。母亲的弟弟,名叫子云。在父亲店里当小职员。一日,父亲打发舅舅去讨账。回城时天黑了,他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路边是玉米地,这时他听到玉米地里传出**声,他思忖:“在这庄稼地里,是谁得了暴病,还是遭遇不测?”恻隐之心使他寻声望去。只见一名农民打扮的男子爬在地上,听到有人走近,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救救我,救救我”。舅舅问道:“你是谁?怎么躺在这儿?”没有回应。于是他俯身摸了摸那个人,感觉手上粘乎,闻一下,是血。他没有犹豫,背起那个人就往回城的路奔,想尽快将伤者送到医院。

那个人长得魁梧,背了一段路已满头大汗,他歇下来拿出随身带的水和干粮,先试着喂了那个人几口水,那人微微睁开眼睛,子云给那个人喂几口干粮。一路上那人断断续续地说:“小伙子,你善良,救了我的命,实话告诉你,我姓马,是武工队队长。前天我带领的一支小分队遭遇日本兵,边打边跑,队伍打散了,我负了伤,爬到玉米地里躲藏一天一夜,几次昏迷,才遇到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舅舅中等个头,长方脸庞,脑门宽广,眼窝深眼睛大灼灼有神,他自幼喜欢舞拳弄棒,自己偷偷拜师习武。酷爱知识文化的姐姐央求父母送他上学,父母勒紧腰带,花钱把他送到学堂。在学校他学习刻苦用功,成绩年年名列榜首。老师夸他文武双全。

舅舅熟读《三国》崇尚义气,崇拜三国人物赵云赵子龙。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子云,以名言志。他看不惯恃强凌弱的人,爱打抱不平。他恨透了侵略中国的日本人。当知道眼前此人是打日本鬼子受了伤,便坚定地说:“义士,你若相信我,你有事我帮忙。”那人请求舅舅把他送到一户农家,并答应第二天给他送药疗伤。

第二天舅舅悄悄在药店买了治疗外伤的药,半夜送到马队长藏匿的地方。他多次给马送药送必需品,马给他分析国内形势,革命道理。舅舅想到自己祖祖辈辈受压迫受剥削受苦受穷,参加八路军以求有出头之日。马队长开导他:“八路军缺医药,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你家在城里,又有正当工作做掩护,采买运输药品方便,这比当一名八路军战士贡献还大。八路军必胜,那时你就是功臣。”

舅舅此后常常秘密地为八路军采买运输药品,他经常在夜间出没,这事引起一个歹人的注意。

十六音讯皆无

舅舅十八岁与路家姑娘结婚。路氏年长舅舅一岁,有几分姿色。婚后第二年生一子,一家人过着平静的日子。同村有个叫刘三的人,二流子,见了漂亮女人就嬉皮笑脸,垂涎三尺。全村妇女们都厌恶他,憎恨他。有时刘三在街上看见路氏没事搭讪语言调戏。舅舅知道后决心为村里的妇女出出气。一天他约刘三,走到无人处时,舅舅三拳两脚收拾刘三一顿,警告他:“以后再看见你对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挑逗调戏,小心踢断你的腿。”刘三磕头求饶,乌青着眼连滚带爬地跑了。刘三被教训一顿后流氓行为有所收敛,可是心里却种下仇恨。

舅舅经常半夜三更回家,家人问及,他说:“做点地下买卖,赚点钱,这事不能跟外人说。”家人疑惑不安地看着他里出外进地忙碌。

一天他在药店买了几种治疗外伤的药,正在付款时看见刘三,刘三嘿嘿奸笑:“老兄经常买这么多药给谁治病?”“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舅舅抢白刘三一句,拿起药扭头走了,心里暗想:“这小子跟踪盯梢,这药马上不能送,联络站不能暴露。必须转移。”

当天晚上子云拜托一位密友送便条给地下交通员,条上写:“弟患瘟病,所购杂货不能现兑,速转手。”又连夜把药品寄存到别处。安排完这些事情已到后半夜。他预料到自己可能有危险,匆忙回家把藏在夹缝墙里的地下工作有关材料销毁。他准备了几件换洗衣服,想去投奔八路军。他想到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老爹老娘,以后还有尽孝的机会吗?想到为他攒学费找工作结婚不遗余力的姐姐。看着熟睡的妻子和孩子。他本打算看看家人,趁夜色去投奔伤愈归队的马队长,没想到迷迷糊糊睡着了。当他激灵一下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他赶紧翻身下地,打开院门探头向左右张望。突然窜出两个人,一个人用黑布口袋套住他的头,一个人迅速用毛巾塞住他的嘴。不远处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四个人把他绑架到车上,吉普车一溜烟地跑了。舅舅被宪兵队秘密逮捕,是刘三告的密。在宪兵队里舅舅被轮番审问,严刑拷打。他矢口否认和八路军有联系。一日舅舅趁着敌人看守不严,设法逃出了魔掌。但是从此下落不明,杳无音信。赡养照顾姥姥姥爷的重担全落在母亲肩上,她隔三差五偷空跑回娘家,照料伤心欲绝身染重病的老娘,劝慰悲伤不已完全失聪的老爹。

十七外财不富

我们家有一远房亲戚是个军长,他的军队驻扎在附近,他把寡母和?个女佣安顿在我们家,住五间上房,我父母等人住在厢房。军长姓王,经常来看望他母亲,老太太见到儿子总是亲热地叫他小名“狗儿,狗儿”。老太太吃斋念佛,言语不多。过了一年多,部队换防开拔到别的地方去了,老太太也跟着儿子走了。我父母搬回上房。一日父亲晚饭后在房内踱步,感觉脚下的地面咚咚的,扒开地砖看到一个一米多长的大箱子,打开看到一箱子精美的瓷器,有造型独特的瓶罐碗盘,父亲仔细看后这是一箱子明清古瓷器。其中有三件宫中御用瓷碗,是王军长他们埋在地下的。父亲对家人说“这东西贵重放到仓房埋起来,等王军回来来原封不动给人家。”

后来军长再没有回来,这箱子瓷器让拾粪老头捡了大便宜。

土改后我们被分到过厅的小房子,上房由拾粪老头和他老婆及两个哑巴女儿住了。他家在后院仓房养一头猪,秋天一日午饭时,同院的人看见他家哑巴女儿端着金边黄底带花的碗,碗里虽然是高粱面糊糊,可是碗金贵呀,“哪儿来的?”人们纳闷。过了一些日子,有人看见拾粪老头在集市上摆摊卖人们从没有见过的各样精美瓷器。

后来拾粪老头搬走了。后院仓房分给我们住。一日家人聊天提到木箱子瓷器,就在住屋的地下,于是小心地刨起来,捡到的是瓷器碎片,现在那叫拓片啦。再深刨,有几个盖碗,碗盖和碗托上是蝉的图案。一尊佛,白瓷特别细腻,像玻璃一样。几个带花小盘,我还亲手刨出一个鎏金的大瓷盘,耀眼明光,不知道用了多少金子。想来是冀老头的猪拱地,露出木箱子,他刨走瓷器,残留下刨坏的瓷片和一尊佛,大概怕佛惩罚他吧,不过他还是得了报应,老婆上吊死啦。

十八肝肠寸断

父亲商店生意不好,资金难以周转,一家十几口人用度渐渐紧张。年关快到了,父亲亲自去要账,钱要回来一部分,可过完春节父亲就病倒了。医生诊断是伤寒病,那时这地方没有西医,中医给开了药,每天早晚服用。并嘱咐伤寒传染很厉害,注意与病人隔离。母亲怕传染家人,跟父亲商量由她专门伺候。告诫儿女们:“你们想爹的时候站门口看看就行,不用近前来。我一个人被传染没啥,你们都要注意隔离。”母亲一大早要打扫卫生,开窗通风,用草药给房间消毒,然后熬药。母亲坐在灶台边,不时搅拌锅里的药,一副药熬一个多小时,她不敢离开灶台左右,担心药煳了疗效差。熬好药,母亲服侍父亲起床洗漱,吃药。然后做早饭,一天三餐为使病人多吃一点,母亲变着法儿调剂饭菜搭配营养。

父亲有时发烧,有时冷得发抖,肚痛腹泻,消瘦体虚。他在床上坐起,需要母亲扶着。父亲知道,自己身体日渐衰竭,病情不轻。他愿意摸着母亲的手说说话;不愿意母亲离开他的左右,更不能离开他的视线。自从父亲病倒,母亲没有睡过囫囵觉,总是和衣躺在床边。只要父亲有点动静,她马上睁开眼睛,探过身看一看。她精神高度紧张,害怕父亲万一一口气上不来….

父亲有三四天不进食,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早晚两次中药一定要吃。你会好起来,看看几个孩子每天隔窗眼巴巴望着你,你千万要挺住。”父亲强打精神,把母亲送到口中一小勺一小勺的中药汤勉强咽下去。此后的一天父亲特别有精神,夜静更深时他将贴身口袋的一把钥匙递给母亲,让她把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有爷爷在直隶总督府工作时写的信件、与总督结拜金兰的帖子、一块怀表。这块怀表是一个外国使臣送给慈禧太后,慈禧送给总督,总督又送给爷爷的。

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戒指面上的图案是一支丘比特神箭两颗重叠在一起的心,他颤巍巍地给母亲戴上,父亲哀伤地望着母亲说:“戒指是我去上海在外国银号买的,为纪念咱们结婚一周年。可是我母亲太严厉,我对你的爱不敢大胆表露,戒指也没敢送给你。后来时过境迁,一直珍藏没有拿出来。自从你进我家门,就一心扑在我和孩子们身上,你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母亲的不是,可我心里明白。你贤惠,一直悉心伺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咱们刚结婚时,孩子们对你心存芥蒂,大女儿常有不恭敬的言行,你宽容大度,听见权当没听见,看见权当没看见。一如既往无微不至地关爱他们。他们渐渐跟你融洽贴心。家里的人多事多,你料理得有条不紊,我省了多少心啊,我娶上你这样贤德的妻知足了。我对不起你……”母亲赶忙截住他的话:“我会把孩子们拉扯成人,你会好起来的。”两双泪眼相对,四只手相握。

两天后的一个黎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一个人,就像古装戏里的武将,头上插着雉鸡翎子,坐在正房里方桌的后面,几个兵俑模样的人跪在地上。这时我被一阵哭声惊醒,姐姐对我说,父亲死了。黎明那个梦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六十年后梦中的情景依然非常清晰。莫非真是阎王带领小鬼把我父亲叫走了吗?

一家人哭作一团,母亲依然紧紧握着父亲冰凉的手,她痴痴地望着父亲已经闭上多时的眼睛,用已经嘶哑的声音低声呼唤:“你睁睁眼,再看我一眼。”当同族人来帮忙穿寿衣时,母亲摸着父亲的胸口说:“还有热气,他不会走,他不能走啊!”别人强把她从父亲已经僵硬的尸体边拉开。母亲哭干眼泪,几次只觉得天旋地转晕了过去。亲戚们把她拉到厢房,一再劝慰。母亲渐渐恢复了理智,冷静下来,心想:“一家人都等着我主事呢,天塌了我也要顶起来,我不能撇下这群可怜的孩子,不能让他们没了爹再没了娘。”

十九弱母铁肩

母亲强忍悲痛,跟亲友商量殡葬事宜。众人主张早点发丧入土为安,母亲则另有主张。她更多考虑的是活人,一家人今后怎么生活?经济来源是商店,而欠商店货款的顾主不少,数额不小。父亲因为在外地讨账染上伤寒,医治无效而亡。母亲想这笔钱不要回来,对不起父亲,一家人生活也无法维持。如果债主知道父亲去世,会不会赖账?如果说病了,急需钱治病,他们也许会看在多年买卖交往的份上,看在父亲老实忠厚的份上还钱。母亲跟哥哥和几个至亲商量,父亲的灵柩暂停家中,对外封锁消息。马上派得力员工和亲属到几个欠债大户家讨债,几日后大部分欠款讨回。父亲的葬礼隆重举行,亲朋都为他壮年早逝痛哭流涕,送殡的人很多,街两边站满泪流不止自动送葬的乡亲们。

母亲悲痛欲绝,三天水米没打牙,三天在床上没睁眼,她心里翻腾着思考着:“顶梁柱没有了,挣钱养家的人没有了。我再这样伤心下去,有个好歹孩子们怎么办?”第四天母亲把儿女们叫到床前,她的眼肿得眯成一条缝,身体斜靠在床头,声音微弱然而坚定地说:“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早晚不同。你爹没了,可他的希望还在,那就是你们。爹的善良厚道勤劳好学诚信的好品德永远是你们的精神财富,爹永远是你们的榜样。全家人都是至爱,没有亲疏,团结一心,苦难同当。”母亲的话就是我们向父亲在天之灵的宣誓,我们一辈子都在实践着自己的誓言。

给父亲服丧满三七(二十一天),母亲让哥哥去上班,女儿们去上学,我也被送进私塾念书。母亲三十一岁守寡,她毅然担起父爱母爱两副担子,里里外外操心忙碌,精打细算,哥哥嫂子相辅左右,一家人聊以温饱。

二十祸不单行

半年后姥爷病倒了,他痛苦伤心发愁,为早逝的爱婿,为失踪的爱子,为年轻守寡的爱女。他聋了,不愿与人交谈,经常暗自叹息落泪。诸多不幸,极度伤心,使他得了绝症,虽然母亲四处求医,精心侍奉,还是没有挽留住姥爷。临终姥爷拉着母亲的手,他说不出话来,眼里充满怜爱和不舍,眼角溢出泪水。母亲看着她的老父咽气,哭得死去活来。

以前母亲每次回娘家,姥爷都变着花样给做可口的饭菜,讲故事说笑话。他给姐姐起外号“小瘦猴”,因为她长得瘦,我的外号“小胖墩”,因为我长得又白又胖。我们高高兴兴玩一天,母亲洗衣服做针线忙一天,下半晌我们要走了,姥爷抱着我,母亲领着姐姐,姥爷一路说着宽慰的话,把我们送到村口,母亲说:“回去吧。”姥爷站定在村口,望着我们的背影,我们也频频回头,直到我们拐弯看不见了,姥爷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家。

母亲一年内失去两位亲人,又不知弟弟死活,巨大的打击使她精神几近崩溃。母亲哀伤理智坚强顽?,她想:“我倒下了,谁来侍奉老娘?谁给她养老送终?我倒下了,谁操心我五个未成年儿女的饥寒?谁拉扯他们长大成人?”强烈的责任心和深深的母爱支撑着母亲顽强地活着,顽强地劳作,顽强地一次次与命运抗争。

二十一情系自由

四五年家乡解放了,男女青年腰间系着红绸子参加秧歌队,欢迎解放军进城。街上贴了很多标语,宣传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让穷人翻身做主。母亲从小受苦,十分拥护共产党的宣传,爱戴解放军,梦想她的弟弟哪一天会出现在解放军的行列里。母亲让姐姐们参加秧歌队,让我们全家搬到后院仓库房住,给解放军腾出整个大院,几十间房子,驻扎一连解放军。连长北京人,很精干,大约二十多岁。每天清早他带头给老乡扫院子挑水。早晨我们起床,看到我们的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满满的。

三姐看到女战士飒爽英姿,非常羡慕,就向连长要求当兵,连长看到三姐秀美的脸庞,健康而婀娜的体态,口齿伶俐又有文化,很喜欢。他说:“你到宣传队或者当卫生员都可以,只恐怕你家人不同意,打仗有危险,牺牲是常有的。做好你家长的工作再说吧。”连长经常给驻地附近的年轻人宣传革命道理,讲革命英雄人物。莲是最热心的听众。她对革命充满无限憧憬。她多次跟母亲讲自己想参军,做一个新女性。三姐不仅才貌出众,而且从小懂事,乖巧,善解人意。她是六个女儿中母亲最喜欢最疼爱最器重的,母亲哪里舍得她天南海北去打仗,她劝慰三姐打消当兵念头。

连长和三姐交往多了,他俩不仅说话投机,性格也投缘,慢慢地两个人眼里流露出爱意。细心的母亲觉察到了,母亲思想斗争很激烈。当莲再次向母亲表明心迹的时候,她想:“莲在家是我得力助手,我辛辛苦苦培养这么优秀的女儿让她当兵,不知道远走高飞到什么地方,面都见不上,更别说得济了。再说枪子不长眼,危险明摆着。”母亲痛苦地难以抉择,三姐茶饭不思,一连几天不出房门。连长早晨照例给我们挑水,他扫视寂静的小院,几天没有看到莲的影子。他脸上没了往日的喜悦,眼神里流露出失落。母亲透过窗户看得清楚。她良久地反思:“我献出青春年华拉扯五个没娘的孩子,希图什么?不就是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出息幸福吗?女儿想走出家门报效国家是有出息呀,又有自由对象的机会,就该成全她。”母亲想通了,对三姐说:“你跟连长这样的好小伙子一起去当兵,我放心。”

三姐的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她与连长有时见面并不说话,只是深情地对视一眼,然后四目恋恋不舍地移开。他们期待着三姐被批准当兵的消息。

部队驻扎半年后,突然接到上级命令夜间开拔了。早晨我们家院门缝塞进一个大信封,信封里装着一沓钱,一张信纸上写明部队住房给的房钱,并写了一些感谢的话,落款是某团后勤科。另有一封感谢房东的信,最后一句是:“一定会回来。”是连长写的。军令如山,连长没顾上跟三姐道别。三姐为喜欢的人突然离去伤心落泪。部队调到前线,参加一个大战役,一去再没有回来。

二十二切肤之痛

二姐荣十九岁了,也该找婆家了,她长得皮肤白皙,高挑个,眼里有一小块白斑,脾气率直特实诚。凡是来说媒的她要先见见,开口便问:“你使了多少媒钱?”弄得人家很尴尬,母亲劝她说话要婉转,别那么冲,她说:“给媒人钱多说明男方条件不好。我不找有钱人,”母亲考虑,二姐的脾气不适合找大户人家。后来媒人给介绍一位在火车站工作的工人,两人见面一说话,谈得来,一拍即合,订婚。三姐声明不要财礼不坐花轿。母亲有些犹豫:大姑娘走到婆婆家,面子上不好看。三姐说:“解放了,我要带头新事新办。”新旧思想观念在母亲的脑海里斗争了好几天。后来她想通了:儿女婚事都能自己做主,举办婚事的形式为什么要别人做主?于是母亲力排众议,听从二姐意见。

母亲精心地为二姐做了时兴漂亮的婚服,挑选体面的男女傧相,簇拥着一对新人成了亲。她婆婆家离我们家只有一里多地。荣先进的思想,率直的性格,婆婆不容,经常发生摩擦。一年后,荣患了肺结核病。母亲经常带着食品水果去看望她。有一次母亲摔倒,崴了脚,但她仍然一瘸一拐艰难地挪动一双小脚走到二姐婆婆家。二姐每每看到母亲,脸上流露出些许笑容,勉强坐起来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母亲跟她聊天,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劝她品尝带去的食品糕点。母亲一走,二姐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无声无息地躺着。死神一天天向她逼近。当时肺痨病几乎是不治之症,半年后她已经骨瘦如柴。一天母亲去看她,坐在炕上搂着她,只见她气如游丝。亲人围在左右,她吃力地看了娘一眼就咽了气。二姐去世一个多月后,母亲还常常情不自禁地朝二姐家的方向走去。然后猛然清醒,自顾自地说:“哦,没了。”顿时潸然泪下。

二十三婚事烦忧

家乡刚解放,共产党势力没有巩固,国民党军队经常来骚扰,小股土匪也趁火打劫,时局混乱。有一天母亲听说,从我们城里开拔到前线参加辽沈战役的解放军,伤亡不小。母亲把这一消息告诉三姐,并劝慰:“打仗就会有牺牲,枪炮一响,有多少人倒下?倒下的都是有爹娘、有思想、有感情的血肉之躯呀!连长是个好小伙子,可是缘分尽了,今世姻缘由天定,别想了。”此后,不知三姐在闺房流了多少泪。

过了一些日子,母亲对三姐说;“女孩子大了,要结婚成家过日子,现在兵荒马乱,身边有个男人保护,娘才放心”。三姐理解母亲,她勉强点头。

三姐长得漂亮,聪明,善良,知书达理。找一个配上她的人不容易。母亲托媒人介绍,挑来挑去认为林家的长子差不多。他叫林义,十八岁,与三姐同岁。林义在他父亲的商店当店员。林家和我家同在一条街上开商店。母亲和媒人商议,先让三姐在暗处看看。约好时间后,母亲带着三姐先到媒人家坐在里屋,隔着竹帘可以看到外屋的人。媒人借故给她弟弟写信,邀请林义到她家。林瘦高身材,面目俊秀,说话随和得体。当林写好信正要告辞,突然一只猫叼着一只老鼠跑进屋里,主人和林一同向外驱赶,猫反而往里屋钻,林急忙追到里面,抬头看见两个女人,他很意外。只见一位姑娘貌似天仙。瞬间林被磁石吸住一般,看呆了。这时母亲和姐姐也不知所措,众人一起追逐,猫无处躲藏跑了出去。林有意多坐一会儿,但主人无意挽留,便知趣地告辞了。

本来要秘密进行的事,被突发事件搅乱回到家母亲问姐姐有什么想法,姐姐说:“人看样子还行,只是我不想找对象不想结婚,一提婚姻就难受,以后不要再提。”第二天媒人来听信儿,母亲说了三姐的想法。

林回去后感觉事情有些蹊跷,心想:“莫非那家姑娘偷偷看我,有意让媒人给提亲吗?那位姑娘简直是绝代佳人。”第三天他找媒人询问并请帮忙提亲,媒人受人之托接二连三到我家说合。

过了一段时间媒人又来了,她说;“林自从在我家见到莲,隔三差五就到我家去,大概期盼能再次在我家见到莲。他每次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他爹昨天又到我家,托我再给说说。”

林有点文才,他的理想是在报馆当一名记者,不幸十三岁时,他母亲去世。后来继母进门,经常找茬阻挠他的学业,无奈中学没有毕业,十七岁的林就在他父亲的商店当了个职员。

林自从见到三姐每日精神恍惚,病病歪歪,害了相思病。林无聊极了,写多封信讲述他自幼丧母,遭继母虐待,热爱学习,却被迫辍学。讲述他对三姐一见钟情,她的容貌身姿时时在他脑海中缭绕,他痛苦不能自拔。最后一封信只有几个字:“倘若有幸见一面,死而无憾。”他把信捆扎好托人辗转送到三姐手上。

一日林父由媒人陪同拿着大包小包礼物到我家提亲。老林拍着胸脯说:“我是当家的,过门后你闺女就是我闺女,你一百个放心。”后来我们才知道,老林大他老婆十几岁,怕老婆。

各方撮合这桩婚事就定了。选定良辰吉日半年后结婚。婚礼是新式的,新人坐马车。马车上用新席子搭个圆顶敞篷,用各种鲜艳的布花装饰,新郎坐车辕旁,新娘坐在车中间,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过往行人看着如此般配的一对新人,赞不绝口。

二十四躲避飞机

解放军大部队转战到别的地方去了,国民党的飞机经常来解放区骚扰,城里是他们轰炸的重点。听到飞机响或者警报器响,城里的人就扶老携幼往城外跑。哥哥在商店上班,家里有母亲、嫂子、两个侄子、一个侄女、三个姐姐和我。九月的一天上午警报器又响起来,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城里人仓皇外逃,母亲急忙让三姐拉着大侄子,四姐抱着大侄女,五姐拽着我,吩咐到:“把金锁的手拉紧,往庄稼地里跑,快!快!”

我们跟着慌乱的人群出了城门向南跑。人群中有哭的,有喊的,有一位妇女边跑边说:

“我以后再也不骂公公婆婆了,再也不虐待老人了,老天爷你开恩可别让飞机炸着我……”有的老人吓得走不动,有的背着包袱抱着孩子,有的被土垄绊倒,包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有个女人穿着红衣服,不知道谁喊:“快脱掉红衣服,红的太艳,飞机上会看见的。”人们惊恐地仰望着头顶上一会儿俯冲一会儿盘旋的飞机。我们姐妹侄子侄女始终紧紧拉着手,刚下过雨地里泥泞,我一脚陷到泥泞里,拔出脚,鞋却不见了。姐姐说:“不要了,快跑吧。”我不肯,坚持要在泥里找。那鞋是母亲前几天刚为我做好的,蓝颜色的鞋面,绣着金黄色的花,我很喜欢。鞋找到了,我怕另一只脚再陷进泥泞里,干脆脱了鞋,一手拎一只。

穿过一大片庄稼地,我们看见有的人坐在两棵大树下。树下还有一口井,因为下过雨,井里的水面离井台面只有一尺深,五姐爬在井边把我的鞋在井水里洗,旁边的人说:“小孩子快起来,危险。”她只当没听见,还爬在那儿洗,她坚持将鞋洗干净,然后给我穿上。一会儿我们听到了炸弹爆炸的声音,树下的人议论,可能是炸了城里。我们顿时紧张起来:母亲、嫂子跑出来没有?

母亲打发我们出去躲飞机之后,扭头让嫂子抱着小侄子赶快跑。前几天人们跑出去躲飞机,有几户人家被偷了,母亲要留下看门。嫂子要自己留下来,劝母亲抱住小侄子快跑。十天前飞机在城东投下一颗炸弹,炸死两家没有跑出去的三个老人。母亲劝嫂子赶快跑,说道:“小孙子正在吃奶,三个孩子都小,你比我重要,你快跑。”嫂子说:“你是一家之主,这个家没有你不行,你快跑。”娘俩互相劝说着争执着。在危机当口,她们争着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让给对方。母亲看着大门外慌慌张张往城外跑的人群,心急如焚。情急之下母亲扑通跪在嫂子面前说:“你要不跑,我就不起来。”嫂子无奈只好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离开家门,跟着躲飞机的人群向城外跑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又饿又累的人们陆续回家,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嫂子正在扫地上的砖头瓦块碎玻璃和厚厚的土。嫂子给我们讲了母亲让她躲飞机的经过,当她听到炸弹爆炸的声音时,嘴里一直念叨:“老天爷你保佑我婆婆平安,保佑我丈夫平安。”当看到有人往城里走的时候,她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往家赶。

我们回到家时,看到母亲木然地坐在院子里,惊魂未定。她看见我们都回来了才缓过神来,告诉我们她如何把一张桌子放在院里,躲在桌子底下,飞机在头顶上飞了两圈突然俯冲下来投炸弹,随着巨大的爆炸声,掀起几丈高的气浪、沙土、硝烟、瓦砾。母亲被震蒙了,耳朵嗡嗡直响,一个多小时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炸弹就落在我家后墙外,东屋后墙被震裂两寸宽的缝,裂缝从房顶直通到地面,窗户玻璃全部震碎。从墙缝我们看到邻居老丁的房子炸塌了,炸弹坑一丈多深。后来知道,老丁催促一家老小跑出去后,自己躲在磨盘底下,被炸死了。

二十五慈善人家

四七年家乡开始土改,成立农会、民兵队。上级派了工作组,召集群众开会,宣传土改政策。街上贴了很多标语:“打倒土豪劣绅”,“斗地主分田地”等等。母亲穷苦出身,听了大会小会的宣传,她知道农民没有土地没法生活,知道农民多么渴望土地。母亲和哥哥嫂子商量主动献出二十亩地,同时献出一进院子十间房。

我们家的开明受到各级领导的表扬,树为典型,广为宣传,宣传我家几代人诸多善举。曾祖父急公好义,整顿书院(邯郸书院前身),赈济穷人。祖父为官清廉,平易近人。伯父学识渊博,教子有方。父亲弃学经商,买卖公平,本分诚实,热心公益,乐善好施。

母亲对有灾有病急需钱物的乡邻,经常及时解囊相助,对来我家借物,借粮的街坊,热情慷慨。来者若要借一升粮食,她给尖尖一升;来者若要借农具工具杂什,她总要拣好的新的借给人家。有的人忘了还,她从不催要。她常说:“家有万贯也有一时不便。”“千贯治家,万贯治邻。”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一家人忠厚,善良,诚信,热情,人缘好,口碑好,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

土改初期李家成了开明士绅学习的榜样,前辈成了德才并举的典范。也许是榜样的力量吧,几户殷实人家随后也献出土地和房产。根据上级土改政策,城里有两户划为地主。他们的土地农具房产按人头留下少部分,其余分给贫穷农民市民。分得土地,房产等胜利果实的贫苦人欢天喜地,工作组完成任务后撤走了。

过了一些日子又搞二次土改。土改扩大化了。凡是家里有几十亩地,家道殷实都被划为地主。我家被划什么成分上级犯了难。划地主成分?地主是要打倒的,领导树起的样板怎么能打倒?划中农?领导感觉李家有点复杂。按爷爷该定官吏,按父亲该定资本家,按哥哥该定职员,家里没有多少土地。但这小城镇当时只有贫农雇农中农富农地主成分,家道殷实不管是干什么的,一律定为地主。仅城里百十户就定了二十多个地主,我家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