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梅开二度

(五)一见钟情

父亲十七岁结婚,妻子一年后病故。次年又由他母亲做主,续弦苏氏。十年间生了五个孩子,妻子忙于养儿育女,两人交流很少,婆婆非常严厉,媳妇很压抑,结婚十年后,不幸又染病亡故。一年后父亲又续弦。父亲的第三位夫人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善良贤惠能干的小家碧玉。

父母结婚拜天地时是他们第一次谋面,互相偷偷看了一眼,两人一见钟情。新婚之夜他们倾心交谈,非常投缘。母亲同情父亲婚姻不幸,父亲心疼母亲日后吃苦受累,言语间流露出爱怜和担心。母亲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要恩爱一辈子,你的娘就是我的娘,我会侍奉好,五个孩子就是我的亲生,我会悉心教养。”父亲深情而又感激地望着他的新娘。

母亲只做了一天的新娘,第二天奶奶让保姆给母亲交代一下工作,第三天奶奶辞退了保姆。母亲接替了保姆的全部工作,伺候一家老小。母亲度过了一天蜜月。第二天就把丈夫三岁的女儿抱到自己的被窝,尽母亲之责。

没有女人的家不像家。母亲给每个孩子洗头,洗澡,换洗衣服,拆洗被褥,拾掇房间,又要打扫庭院。几天忙碌下来,整个家焕然一新。当地有新婚过九天的风俗,就是新媳妇被伺候九天。可是母亲只吃了两天现成饭,当了两天新媳妇,第三天就成了奶奶的使唤丫头,五个孩子的继母兼保姆。

六威严婆婆

奶奶郭氏三十多岁守寡,和独生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不愿意看到儿子和媳妇恩爱的样子,她认为媳妇分享了她的爱,她认为儿子对她的爱转移到媳妇身上了。虽然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爱——母爱、爱情,但她希望儿子对她唯命是从.

父亲是独生子,可是奶奶对他的教育很严厉。父母结婚不久的一天晚上,奶奶跟父亲说:“你表哥的儿子要结婚,从商店拿二十块银元回来。”父亲答应了。第二天晚上父亲回到家,奶奶问及钱的事,父亲才猛然想起,十分抱歉地说:“今天生意很忙,我忘记了,明天一定带回来。”第二天晚上父亲回到家,看见奶奶坐在桌子旁边,他急忙把银元放到桌子上,刚要说话,奶奶猛然一巴掌将银元扫落在地,银圆在地上滚动。母亲哥哥姐姐见状赶快蹲到地上去拾,奶奶厉声地说:“不许拾,让他自己捡。”父亲蹲到地上,逐一捡起来放到桌子上,一数少三块,于是他钻到桌子底下,爬到床底下,把地上能挪动的东西都一一挪动,最后一块在旮旯处找到。父亲小心地把银圆码放好,他额头流着汗,满脸通红,站在奶奶面前,恭候发落。奶奶开始数落:“你表哥日子艰难,二十圆大洋能让他儿子娶上媳妇,盖间房子成个家。帮助穷亲戚也是行善积德。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呐。”父亲忙接口说:“不是那意思。昨天确实忘了。”奶奶继续教训:“人要守信,答应的事怎么可以忘记呢?言必信,行必果,记住了?”父亲忙说:“记住了。”奶奶这才发话:“回房去吧。”其实,奶奶也是给母亲一个下马威。

回到房间父亲对母亲说:“你不必替我难堪。我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训的。我善良、厚道、正派、诚实的品格全仰仗老娘的培养。当然我幼年的童趣、少年的好胜、青年的锐意也受到禁锢,婚姻连遭不幸,压力苦闷只能独自承受,希望你理解。”

父亲是个大孝子,理解他的老娘。爷爷在外做官多年,与奶奶长期分居。奶奶三十多岁守寡,独守空房孤单一人,含辛茹苦把父亲抚养长大。父亲不管自己受多大的委屈,在老娘面前从不辩驳一向温顺恭敬。

其实奶奶对别人心地善良,但是对媳妇有些刻薄,颐指气使。她受封建礼教太多,说什么:“千年小溪流成河,多年媳妇敖成婆”。她当媳妇受婆婆气,当了婆婆又给媳妇气受。

过完九天后,奶奶让父亲在书房搭一张床,吩咐:“周六可以到媳妇房间过夜,你不能心神劳顿,她夜里要照顾孩子们。”新婚夫妻没有爱的自由,不能同床共枕,奶奶的话就是命令,两个新人晚上被隔离在两个房间。偶尔父亲到母亲房间呆一会儿,借着看孩子,也看看他孤寂的新娘。

(七)受气媳妇

母亲没有新婚的甜蜜,没有青年夫妻的欢愉,甚至连新婚的衣服也没有穿多久。奶奶说:“五个孩子的后娘,能穿那么鲜艳的衣服吗?要穿素色老道的服装。”

奶奶在“娘”字前面总要加个“后”字,尖酸地提醒母亲的身份,母亲在孩子面前尴尬,难过地背过脸落泪。她才十九岁呀,头上就顶着人们有偏见的“后娘”帽子。

母亲一年四季的衣服,只有四种颜色;白色灰色蓝色黑色,春夏秋冬上下服装颜色搭配一下,素净的不能再素净。她尽量把自己打扮得老相,从视觉上拉大与孩子们年龄上的差距

婚后,母亲没有了青春靓丽,从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一下子变成五个孩子的继母,面对转换跨度如此之大的身份,面对奶奶的诸多规矩、限制,、苛刻,她没有手足无措,而是竭力改变自己,完全忘掉自我,默默忍受内心巨大落差的痛苦,努力适应环境,适应家庭定位的角色。她饱偿人间辛酸悲苦,义无返顾地实践对丈夫的承诺。她是一位称职的母亲,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媳妇。

(八)视如己出

父亲的五个孩子依次是:长女英、儿子铭、次女荣、三女莲、四女绵。母亲结婚时五个孩子年岁分别为十三岁、十岁、八岁、五岁、三岁。他们个个长得皮肤白皙,浓眉大眼,极像父亲。铭身体虚弱,细脖子,大脑袋,面目清秀,说话慢慢悠悠,脾气温和。英个子较同龄孩子高,言语少,脾气倔。荣的性格大大咧咧,莲非常乖巧,跟母亲极有缘分,总爱跟在母亲身后喊“娘,娘”,其实她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要表达她对娘的亲近和喜爱。绵胆子小,不敢大声说话,不敢独立玩耍,谁要呵斥一声,她会吓得浑身哆嗦。

母亲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忙碌一家人的饭,她手脚麻利地一边拉风箱,一边做几种饭食。奶奶的早餐是一小碗油茶另加一块点心,父亲的早餐和孩子们一起吃,稀饭、馒头、花卷、糖三角,两三样小菜。所有的食品、饭菜都是母亲一大早现做的。早饭做停当,母亲一溜小跑到婆婆房间,小心地侍奉婆婆盥洗。然后再大步流星走到孩子们房间,轻声叫醒他们,随后急忙回到自己房间轻轻摇摇两个最小的女儿,她们睡眼惺忪,母亲轻柔地给她们穿好衣服。照顾孩子们起床洗脸吃饭。然后给女儿们梳辫子,扎上蝴蝶结,穿戴整齐,三个孩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父亲满脸幸福地望着孩子们,也匆匆去上班。饥肠辘辘的母亲左手拉着莲,右臂抱着绵,目送丈夫、孩子出门,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赶快回转身到厨房吃饭。每日早晨紧张得好像打仗一样。

早饭后洗洗涮涮,打扫卫生,抽空做点针线,上街采买一天的蔬菜、肉、蛋、禽。还要看护两个小女儿。只要孩子一哭,母亲吓得赶快哄,若是奶奶听见了就会没好气地喊:“你聋了?没听见孩子哭?不操心!”

中午父亲在店里,不回来吃饭。晚饭是正餐,分两桌,父亲和奶奶用小桌,五个孩子和母亲用大桌。主食是米饭、面条、包子、馒头等。菜要荤素搭配。小桌上多两样,一个是奶奶爱吃的扣肉,一个是父亲爱吃的葱花脂油饼。母亲照顾一家老小吃好,自己才坐下吃饭。有时小孩子打闹,最小的孩子拉屎撒尿,母亲必须放下碗筷,马上处理。父亲想帮忙,但是不敢,他曾遭到奶奶的训斥;“没出息,怕媳妇。”

晚上母亲要给奶奶解开裹脚布,有句俗话说:“老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奶奶洗脚用水的温度要不凉不热,母亲试了又试。有一次水有点热,奶奶一脚就把盆子踹了,水撒了母亲一身,母亲连连赔不是。给奶奶洗脚的时候,母亲的手要又轻又柔,还得搓舒服了。伺候奶奶躺下,母亲立马把两个小女儿领回自己房间,哄她们睡下。然后再赶快去大孩子们房间看看,看他们是否睡下,被子盖好没有。晚上大家都休息了,她才开始又一项工作——缝制一家人的衣服鞋袜。往往熬到半夜。第二天又是一早起床,周而复始,一年四季。

(九)不屑女孩

第二年母亲怀孕了。她的家务活没减少,只是奶奶的训斥少了,奶奶的脸上露出几分期盼,几分喜悦。分娩前,奶奶把妇婴用品准备齐全。分娩时奶奶在外屋烧香,念佛,乞求送子娘娘给送个男孩。母亲在里屋痛苦地挣扎,**,心理暗暗祷告:“千万别生女孩。”天不遂人愿,呱呱落地的是个丫头,奶奶给起名叫“改”,改一改,下一个生男孩吧。奶奶把给妇婴买的东西都锁起来,说:“等生了男孩再用吧。”母亲每天跟大家一起吃三顿饭,奶水不够,孩子饿得哇哇哭。奶奶听到了,走到母亲门口数落:“真没用,连个孩子也奶不饱。”奶奶不到母亲房间,不愿意看到“不争气的丫头”。母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默默流泪。

(十)逃难他乡

三七年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踏进中原,到处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百姓四处逃难。我们一家老小也逃到乡下。乡下的亲戚很照顾,腾出一间大房子,我家祖孙三代男女老少挤住在一起。奶奶整天小声骂日本鬼子,烧香念佛,咒:“小日本挨千刀。”奶奶惦着城里的铺子、房子,整天提心吊胆。几个月下来经常头痛头晕,心慌气短,体力不支。一日晚上,母亲给奶奶端来洗脚水,奶奶在凳子上刚坐下,还没坐稳,身子一歪,双眼紧闭。父母赶忙上前将她搀扶到炕上,赶快掐人中,按摩穴位,奶奶的脸一会儿变得煞白,嘴翕动几下,没有发出声音,头一歪,脸瞬时变得蜡黄,任凭父母呼唤,奶奶已鼻息全无,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一位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封建礼教的卫道士,走完五十七年的人生路,客死它乡。

逃难中又遭遇亲人病故,全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