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最后的告别

看到常无义,李二连忙滚鞍下马,上前行礼参见。

他极为恭谨的问道:“不知常大人为何会来到此处啊?能在此处相遇,还实在是巧啊!”

常无义依旧面如寒水,冷冷的说道:“不巧,本官在这里已经等候李大人多时了。”

李二不过只是一个负责押解的小吏,无品无级,怎担得起常无义叫他一声“李大人”?

听了这话他只觉得诚惶诚恐,连忙一揖到地,连声说道:“常大人这么说可是折煞小人了!若有吩咐,常大人直言便是,切不可再如此戏弄小人。”

一面作揖,他心中一面暗想,这常无义官居五品,是刑部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素来目高于顶,是属于仰着脑袋走路的人物,对李二这样的小人物才不会放在眼里的。如今忽然跑来,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总不成,是为了自己押解的这个犯人吧?

常无义倒也懒得和他客气,直截了当的说道:“本官这次前来,正是为了你这一次押解的这名犯人。”

果然,李二心想,他苦着一张脸问道:“这名犯人小人刚刚奉令从诏狱之中提出来,不知常大人有何吩咐?”

嘴里问着,他心中暗自叫苦,若是常无义要他交出这个犯人解祯亮,那便该当如何?

解祯亮毕竟是解缙之子,解缙在朝中为官多年,若说他与常无义之间有些交情的话,倒也不无可能。

但是押解犯人前往流放地可是李二的职责所在,且是奉了刑部的严令的,即便是身为刑部上官的常无义,也无权中途接手带走犯人,若是失了犯人,按大明律例,李二可是会被杀头的。

不过这常无义素来以冷面无情,心狠手辣而著称,人家又是刑部上官,实在是得罪不起,此刻李二心里只有暗自祈祷,这常无义可千万别开口问他索要这名犯人才好。

常无义看着李二脸色变化,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声音放得柔和了一些:“放心,本官熟知律法,自然不会向你索要犯人,让你为难。只不过是想要让这犯人在临行之前见一见亲人,告个别而已。”

李二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心中顿时轻松了下来,只要他不向自己索要犯人,万事都好商量。

更何况犯人临行之前见一见亲友,做个告别,这也是一种惯例,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只不过李二心中有些好奇,这解缙入狱之后,家人全部被牵连,流放辽东,前几日已经押解走了,这解祯亮在京中哪里还有亲人?

常无义往身后的十里亭中一指,说道:“他的亲人就在那里。”

李二顺着看过去,亭子里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不过他还是认出了其中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文士,因为那人在京城官场之中可是大大的有名的人物。

这个中年文士正是与解缙齐名且是同乡,同样贵为内阁大学士的胡广!

要说起胡广的名气,可是着实不小。他与解缙是同乡兼同窗好友,解缙以才学闻名,而胡广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他的机巧善变,趋吉避凶之能。

早年间,胡广颇得建文帝朱允炆的器重,南京城破之前,他与吴溥和王艮等一众同朝为官的江西老乡们商议对策,当时胡广痛哭流涕,表示要一死来捍卫对建文帝的忠诚,大家都特别感动。其时只有王艮一人默不作声。

回到家中,吴溥的儿子知道此事,感叹胡广的忠诚,吴溥却不以为然,认为胡广此人贪生,绝不会死,相反王艮才是忠义之士,会为了建文帝慨然赴死。

吴溥家和胡广家住在俩隔壁,这时就听见胡广在隔壁院子里呼唤妻儿,说外面太乱,要看好家里养的猪,千万别走丢了。

吴溥于是笑道,连一头猪尚且如此不舍,何况性命乎?儿子听了,尚且半信半疑。

此后南京城破,果然王艮服毒自尽,全了忠义之名,而胡广却是领头率先归附燕王朱棣的人之一。

从此胡广贪生之名传为笑柄,不过旁人笑归笑,可是胡广却凭着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以及肚子里的才学,深得朱棣的赏识,步步高升,与同乡兼同窗的解缙一道入了内阁,被封为大学士,他的女儿也由朱棣钦点,许配给了解缙的儿子,正是解祯亮。

这么说起来,虽然没有迎娶过门,这胡广家倒也的确算得上是解祯亮的亲属了。

认出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胡广,李二岂敢怠慢,连忙招手吩咐身后的差人们为解祯亮卸下重枷,让他进入亭中会见亲人。

常无义似乎对于李二的反应很满意,点了点头,却忽然间凑近了过去,低声对李二说道:“本官听说你今日发了一笔小财。”

李二闻言一怔,还没想好是该承认还是否认,常无义又说道:“我还知道此人出手很是阔绰,看起来你这位旧同事在锦衣卫可捞了不少的油水。”

李二的心里咯噔一下,看起来常无义什么都知道了,否认已经毫无意义,他只能低着头闭上嘴一言不发。

常无义嘿嘿冷笑了两声,低语道:“不过我可以担保,若是这位解公子不能安全的到达辽东,半路上出点什么意外的话,你李大人只怕也同样没命花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李二的心里却是一沉。

他深知常无义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而且做事向来心狠手辣,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一定要保全解祯亮的了。

可是除掉解祯亮,那可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纪大人的意思,而且后面很可能还有着权势熏天的汉王殿下的授意,他又如何胆敢违抗?他还要不要自己的脑袋了?

李二这时只觉得如同身处冰窟之中,全身上下竟然不由自主的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常无义这时候又说道:“这位解公子是胡大人未来的女婿,若是他出了事,你猜胡大人可会放过你?别以为你的那位纪大人能够保你周全,真出了事,他会为了你这么一个小人物去得罪胡大人这样的高官?”

李二听得心胆俱寒,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那,那么,我,……”

常无义的声音很沉稳,也很坚定:“本官向来一言九鼎,我说只要解公子平安,我就定会保你平安无事,你可相信?”

李二只能拼命的点头,事到如今,他除了相信之外,还能有什么救命稻草呢?

常无义满意的点了点头,到了现在,他可以确信,李二在这路途之中,是绝不敢对解祯亮有什么想法的了。

解祯亮对于常无义的出现很是有些意外,当看到十里亭之中的胡广之时,他更是意外,连忙走进亭中,脸上戴的铁链拖在地上,叮当作响。

他对着胡广深深施礼:“多谢岳丈大人相送。”

胡广铁青着一张脸,满是厌恶的看着他脚上的铁链,想要说什么:“你,其实我,若不是……”

终于他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看解祯亮。

这时他身后一个面罩薄纱的少女缓缓走上前来,解祯亮一见她,顿时便呆住了:“瑛妹,你,你怎么来了?”

这人赫然便是胡广的女儿,他未过门的妻子!

少女望着解祯亮褴褛的囚衣,以及露在外面的肌肤上累累的伤痕,完全能够想见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诏狱之中所遭受的种种苦难,再也忍不住眼中的热泪,泣不成声:“我,我怎能不来?”

二人执手对视,一旁的胡广怒气冲冲的冷哼了一声,却大步走出了十里亭,身后的随从也跟了出来,任由解祯亮他们两人在亭中独处。

解祯亮注意到少女的耳朵被包裹着,似乎有伤,不由得惊问道:“瑛妹,你,你的耳朵……”

少女幽幽叹息道:“自从你解家遭逢大难,你入狱之后,爹爹几次三番逼迫我取消婚约,另嫁他人,是我誓死不从,这一次用割耳相逼,爹爹才同意带我前来与你告别的。”

解祯亮跺

脚道:“瑛妹,你,你这是,何苦?”

少女坚毅的说道:“如今你我既有婚约,我便已经是你解家的人了,是你解祯亮的妻子,理应福祸与共,虽然不能陪在你左右,同去那辽东苦寒之地,不过为妻一定会在京城等候,等候你平反昭雪,归来的那一天。所以,你一定要回来,莫忘记京城还有个妻子在等着你!”

解祯亮握紧了少女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狗,那是在西安城中,他最初遇见凤凰姑娘之时看到的那只白色的小狗。

后来凤凰姑娘死后,他陪伴义弟叶枫去闯秦皇陵,出来之后便被押回了京城,关在诏狱之中,那只小狗也不知所踪了。

可是一直以来,那只白色小狗那可爱的模样,它的影子依然时常在他的心里闪现,也许,这时他对于当时令他神魂颠倒的凤凰姑娘的唯一的纪念了。

可是在这时,他感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渐渐的淡去了,消失了。

人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依依不舍的话别完,解祯亮昂着头走出了十里亭,常无义迎了上来。

解祯亮对着常无义微微一笑,道:“多谢了。”

常无义破天荒的笑了笑,说道:“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

解祯亮怔了怔,受人之托?谁之托?

不必说,自然不会是自己那位全程黑着一张脸的岳丈大人。

常无义素来以冷面无情著称,能够和他攀上交情让他出面相帮的没有几个人。

真要说起来,倒是有那么一个人。

解祯亮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是他?”

常无义并没回答,只是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

解祯亮左右顾盼,问道:“他,他来了吗?”

常无义摇摇头,低声道:“不知道。他现在不出现,可比他出现要好得多。对你,对我,对所有的人,都好。”

解祯亮无言,他望着官道两旁的山林,默然无语。

说不定,他的这位兄弟,现在就在这某处正在悄然的看着他呢。

有的朋友,有的兄弟,不必相见,却自有温暖。

解祯亮整了整衣衫,笑了。

……

在山林之中的某一处,叶枫牵着马,也正远远的望着山下十里亭旁边的解祯亮。

他有些激动,他很想去见一见这个很久不见的二哥,这个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

叶枫有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他像要告诉他分别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他想要告诉他在狱中的时候,外面的义兄夏瑄是如何为他奔波,才能求得他最后只是被流放辽东。

他想要告诉他,张胖子的死讯。

可是,最终叶枫还是没有选择露面。

在天下大多数人的眼中,在他们的心里,叶枫,已经死了。

伴随着唐太公和明老爷子这样的当世高手,伴随着地宫之中埋藏的千年的那些宝藏的秘密,叶枫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有坍塌的地宫,和被永远埋在地下的各种各样的传说。

既然是传说,道听途说而已,不会有人当真。日子,还是要往下过。

天下,原本就需要安宁,并不需要什么宝藏,什么千年的秘密,什么天选之子。

叶枫就这么消失了,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局,江湖安宁,皇上安宁,天下安宁,百姓安宁。

叶枫遥望着山下的解祯亮,眼眶已经湿润了。

身后传来了程念真那柔细的声音:“我们该走了。”

叶枫猛的回头,大声道:“好,我们走!”

他翻身上马,一阵风一般飞驰而过,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真的像是一阵风,吹过之后,一切平静如常,什么也没有留下。